纵书院 - 耽美小说 - 燕宫在线阅读 - 80,微小尘埃

80,微小尘埃

    瑞香坐了一阵,皇帝还在睡着。他也得过风寒,知道这时候人多半都是嗜睡的,昏昏沉沉,不大清醒。

    自从他进宫以后,皇帝好像就没有病过,李元振说他身体一向很好不是虚的。但最近又是忙乱,又是淋雨,病势一下子就沉重起来了,大概还打乱了很多事。瑞香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又把被子掖好,心想,这样看着他倒是难得。

    两个人之间,一向是皇帝更为强大,瑞香从来深知,所以见到对方露出病弱的模样,似乎很需要照顾与宠爱,反倒稀奇。风寒要是不能及时治愈会很麻烦,但瑞香对宫里的御医还是有信心的,蹙眉一阵就想到了别的事上。

    如果追溯的话,他对皇帝一往情深,从没想过后退,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一方面是不可能见到比他更好的人,另一方面则是皇帝永远是那么强大,好似滔滔浪潮,无以回避就被卷起共沉沦,不可能不动心的。所以他一向没想过皇帝会有柔弱的样子,需要他的样子,躺在床上不舒服地睡着,对近在咫尺的动静也丝毫没有反应的样子。

    如果二人地位能够倒转……

    比如说他成了皇帝,皇帝来做皇后,瑞香深觉仅只二人的关系也会令他深觉头痛,因为皇帝不是能够轻易安于其位的人,但他一定也是会兴致盎然去宠爱这个人的。

    这想象很有意思,虽然是突如其来,但瑞香想了一阵,简直要笑出声。皇帝长相俊美,就是放在后宫做一幅温柔恭顺的模样怎么想都很违和,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有意思。倘若他来做一个皇后,他会委屈,生气,发脾气,会吃醋,嫉妒,暗中辗转反侧吗?

    这或许是这想象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因爱而痛苦的爱人,是最令人心动,去狂热的爱的。

    瑞香出神一阵,就看见皇帝动了动,醒了,他挪过去,俯下身又摸了摸他丝毫没有降温的额头和脖颈,刚才那点静默的轻松都没了,轻轻叹气。皇帝眼睛雾蒙蒙的,躺着看了他好一阵,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瑞香道:“你病了,我还能不来吗?”

    皇帝摇头,把他推了推:“他们也是……我不是大病,你还是回去吧,免得过了病气,还有孩子,他们还小,万一得病就不好了。”

    不知道是因为风寒说话也难受,还是因为才刚睡醒没力气,皇帝的声音格外轻柔,眼睛也雾蒙蒙水汪汪的。虽然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流眼泪,但瑞香还是心软得一塌糊涂,不肯离开:“我要是走了,这里哪有敢犯言直谏的人?孩子们一两天见不到我没什么,你不好起来,我也不能放心。”

    皇帝蹙眉,一幅很不高兴的样子,但着实没有什么威慑力,瑞香看见了,良心一点也不痛的忽视了,起身轻声叫人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再去拿点蜜饯过来,顺便催催晚膳——皇帝自从病了,大概就没好好吃过饭。

    病中没有胃口,但也不能一点不吃啊。瑞香叹了一口气,转回身来重新坐在床边,见皇帝还是不肯放弃,水汪汪雾蒙蒙地瞪着他,又说:“我不会有事的,我身体要好得多,你回去吧。”

    瑞香摇头,对他这幅软绵绵带着鼻音的样子简直爱不释手:“我不放心。”

    皇帝叹气:“万一你也病了……”

    瑞香简直想笑:“不会的,我又没有淋雨,也没有日理万机……”

    见皇帝表情很认真,他只好半途改口:“我看着你吃了药吃点东西就走,不会离你很近的,怎么会过了病气?”

    皇帝下不了狠心凶他,又知道多半凶了瑞香也不会真的怕,更不会听话,实在是没有办法,妥协了:“坐远点。”

    瑞香往床尾挪了挪,见他还盯着自己,露出一副无辜相:“再远就听不见你说什么了。”

    他其实真的不怎么怕皇帝病气过给自己。自从入宫以来,他也没有得过什么小病,身体也是很好的,何况他确实不如皇帝劳累。这次病倒,李元振也是点出了几个重要的原因,言语间甚至有点“终于来了”的意思。

    瑞香叹气,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皇帝的腿,隔着绸裤还是觉得烫,真是浑身上下都一样烫了:“吃了药好好睡一阵吧,别胡思乱想的,你病成这样,我难道走了就放心了?一天来回几次,不够折腾的。”

    宫里没有长辈,万事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其实倒也挺轻松的,比如此时此刻瑞香想不起来提妃嫔侍寝,皇帝也完全没想到——他虽然对后宫的事熟悉,但也不至于熟悉到这个地步,何况侍疾也不是必须。

    见拦不住瑞香,皇帝又实在没有精力和他争论,晚膳就送来了,瑞香叫人扶起皇帝,用引枕垫在背后,自己去看了看菜色。

    像这种小病,宫里自有规矩,即使是皇帝皇后,只要不是特别任性,一旦生病也是跟着规矩走的。就比如说饮食,不管什么病,都得先减量,然后清淡,荤腥更少,变成汤,羹,发物或者过于寒凉,过于燥热的东西一概没有,简言之,膳食很单调。

    瑞香看到了好几种粥,不过想想李元振话里话外的意思,皇帝大概自从病上,就没有好好吃过饭了,粥虽然好,却不顶饿,不如吃汤饼,多放姜,还能好得快一点。

    他叫人将细细的汤饼挑进碗里,拿牛肉汤和牛肉时蔬点缀,然后拿来,皇帝已经对食物露出了……隐隐不满的表情。

    瑞香把筷子递给他:“好啦,你病着,也只能吃这些了。”

    医理上这也说得通,吃肉汤再加上两块肉还是因为皇帝毕竟是大人了,而且瑞香猜测他即使病着其实也没少挣扎起来处理他那些永远做不完的事,不吃东西怎么行?

    皇帝被迫接过筷子,又已经被扶着坐了起来,面前摆着小小几案,面对这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汤饼,还是露出了不情不愿的表情,好似这根本不是精心烹饪的食物。瑞香看得想笑:“不饿?”

    皇帝摇头,挑起一筷子白细柔韧的汤饼,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在阿母身边,一旦生病,就只能吃这些,从来如此。”

    瑞香略有些明了,点了点头,道:“我在家也有这个规矩,不过想必比宫里宽松,想吃点什么别的,偷偷拿来吃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其实母亲怎可能不知道他忍不住叫人去拿糕点?不过是不说罢了。

    皇帝软绵绵的被锦被引枕前后包裹,抬起头来听他说话。

    瑞香见他想听,伸手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发丝,道:“好好用完膳,我陪你说会话,好不好?”

    皇帝叹气,很多余地解释:“这不是挑食。只是一旦病了,就只能见到这些东西,看一看就没有胃口了。”

    倒也是,帝后日常饮食,怎么一顿也得上百道菜,虽然不是样样都吃得到,多数还是分赐或者给下人分而食之。瑞香在家时排场也大,却比不上宫里,不算习惯到了骨子里,皇帝却自幼习以为常。他倒也不挑食,不过膳食太单调,只能看见一片清淡,就没有胃口了。

    不仅如此,一样东西,如果告诉他有什么好处再给他吃,他多半也不肯吃。譬如这汤里热辣辣的生姜,胡椒。

    这比挑食可严重多了,而且更隐蔽。

    瑞香摇了摇头,始终无法说他什么,何况这种排场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道:“你还病着,就不要挑剔了。再说,我不相信你就不饿。”

    没胃口是没胃口,怎么可能不饿?

    皇帝又叹气:“好,好,你也不用看着我了,先去用膳,我这就吃。”

    倒也没必要被瑞香盯着,更何况瑞香大概也没用膳。端茶倒水这种事更不用他来做,既然瑞香执意留下,皇帝又不是那么诚心想让他回去,不如把彼此都安排好。

    瑞香知道他大概是不好意思被自己哄,也没多说什么,给了床边伺候的人一个眼神,起来出去了。

    紫宸殿面阔九间,相当大,皇帝的寝殿之外,还有许多配殿,瑞香出来,发现李元振也跟着出来了。他轻声说:“你怎么不在里面?”

    李元振躬身道:“陛下命奴婢跟着伺候您,您的晚膳已经摆好了,就在这边。”

    说着伸手一指。

    瑞香摇了摇头:“也好。”

    这些御前伺候的全是人精,也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们。瑞香在紫宸殿也算常来常往,他们是绝不可能怠慢的。有时候,伺候皇后用心,还更容易在皇帝那里留下个好印象。

    正好,来的时候李元振不敢多说,语焉不详,瑞香也想多问问,就跟着他去了。一顿晚膳,李元振不仅实实在在侍膳布菜,也柔声细语,每问必答。虽然知道他不该说的还是不可能说,但态度实在无可挑剔,且十分微妙地暗示他已经把自己能说的都说了,再说就要担风险,负责任了。

    紫宸殿里的人,一向很难结交,皇后也并无必要在皇帝身边安插什么眼线。别的皇后不做是怕激怒皇帝,夫妻离心,瑞香不做是他大可以直接去问皇帝,不必费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问不问,皇帝说不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瑞香也并不害怕。

    他用完膳回来,皇帝这里也早就撤了,皇帝正对着一碗汤药。瑞香看了看几案上一个水晶盘里摆着的各色蜜饯,觉得这一点倒是挺好,皇帝并不觉得爱吃甜的很丢人,该吃还是吃。不知道他盯着药不动是不是怕苦,瑞香正想说句话,却见皇帝深吸一口气,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抓了颗蜜饯一塞,就挥手示意赶紧拿走。

    瑞香叫人把蜜饯留下来,剩下的都没管,重新坐在床边,忍不住笑了:“怕苦?”

    皇帝摇头,皱眉,良久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爱吃药罢了。”

    好好吃过一顿汤饼,又吃了药,他看着倒是好多了,浑身也发了些汗。瑞香知道他体格好,只要能出汗应该就是无碍了。那碗牛肉汤里放了许多姜和胡椒,就是帮助发汗的。他伸手帮丈夫擦了汗,笑盈盈捏他的脸:“你这样乖地躺着,倒是难得。”

    皇帝哼了一声,虽然精神好些了,又被他塞了颗润喉的药糖,却不打算躲避,随便他动手动脚:“和我说说话吧,你还没说完呢,我都不知道你在家的样子。”

    说来也是奇怪,两个人做夫妻并不需要认识,好感,而只需说得上一点好处,或者就是没有什么好处,到了年纪也可以匹配。等到千辛万苦真的认识了,相爱了,又未必对彼此了解。很多人稀里糊涂一辈子就过去了,甚至彼此连对方到底有几个名字,几个称呼都不知道。虽然这世上人人如此,但仔细一想,又实在可怕。

    瑞香想不起来和皇帝说自己的从前,因为他的从前,也颇有几分乏善可陈,并无多少波折。不过皇帝既然问了,他也就从善如流地说:“我在家和别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啊。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那时候我们还不在长安呢,就记得家里人很多,我最小,大家都疼我。等搬来了,我也慢慢长大了,读书,写字,闺中度日消遣不多,弹琴……我也不怎么爱出门出风头,你是知道的,骑马都不怎么会。”

    皇帝嗯了一声:“万家……家风不错,在家时想来很快活吧?”

    瑞香点头:“你也知道,我排行靠后,父母都疼我,不会凶我,管我,哥哥姐姐们待我也好,是没有什么不满的。我喜欢金石,家里就帮忙搜集,不管怎么说,明器石碑竹简这些东西,找起来不仅麻烦,也难免有点忌讳。家里人虽然多,但也很和睦,母亲又持家有道,我偶尔帮忙算账理事,根本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唉……”

    毕竟差不多都是陪葬品一类,年纪轻轻的闺秀喜欢这个,可以是可以,但搜集就有些困难了。

    皇帝点了点头,想象了一阵在家时的瑞香,发现自己想不出。他自己兄弟姐妹也不少,不过母亲中道薨逝,父亲越来越昏聩,是无法回忆起当年母亲在世的那种完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他捏了捏瑞香的手:“我兄弟虽多,却不如你家和睦,咱俩……还真是什么都不一样。”

    瑞香也觉得是,其实他早就觉得是,不由自主问:“那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呢?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样子?以前我就觉得,有些事一年两年我才能想明白,对你来说可能早就等着我走到这里了,而我呢,一直想的是你和我,不是皇帝和皇后……”

    或许是天生不同,或许是生长差异,总之,他们实在是格格不入,但天生一对。瑞香不能不好奇,皇帝心里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又如何看待。

    皇帝沉吟片刻,和他不知不觉十指相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有时候我看似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对你。你对我别无所求,我却是离不开你的,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就是这个样子吗?又有什么不好?”

    瑞香沉默一阵,知道这已经是难得的坦白,皇帝并未回避这个问题。其实他并不经常咄咄逼人,但很显然令皇帝手足无措的除了逼迫,还有陌生。二人走到今天居然没什么大的波折,大概还是要庆幸,虽然不同,但却天生一对。

    他叹了一声,不再追问,内心很柔软地和皇帝靠在一起:“我也改不了了,不会改,我是这幅样子,就是这幅样子。你是这幅样子,那就这样吧,本来是一场际会,人人都只能随波逐流。”

    二人都沉默了一阵,瑞香又去想父母,孩子,种种琐事,从回忆往昔想到了眼下,再次家长里短起来:“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当年我在家受他们庇护疼爱,如今自己有了这三个孩子才渐渐明白,为人父母当真不易,到这个时候了,还要他们替我操心……”

    皇帝嗯了一声:“是那二十万钱的事?他们既然给你了,你就收着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还回去,岳父也不差这些。不过下回就不用了,你我还是养得起的。”

    瑞香心想这个还,肯定也不是自己还了,他叹了一口气,又给皇帝掖了掖被子:“你还病着,怎么就想这么多?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有主意的。等你好了再说,现在先睡一觉吧。”

    皇帝眼帘已经渐渐阖上,还试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我还有奏折没看,要不然……要不然你给我读吧。”

    然后就把眼睛闭上了,往下一滑,坠入昏沉的半梦半醒中。瑞香自然不打算叫他起来,也实在不觉得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他及早好起来更重要,不然那繁琐国事没有头绪,越堆积只会越多。他把丈夫的被角掖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似的,极有耐心地仔细端详,含笑凝视一阵,等他睡熟了之后就起身悄悄出去了。

    等这一觉睡醒,再说读奏折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