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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决心

    隔天,谢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抽了一上午的烟,直到中午才带着一身呛鼻的烟气钻进浴室里重新梳洗干净。

    待他换好衣服出来,恰好遇到端着餐盘从楚瑄那房间里出来的女佣小婉,便叫住她,问:“他还是一样什么都不吃吗?”

    女佣有些羞愧地垂下脑袋:“是的……”

    谢霖把视线投向她手上的餐盘,那里是一碟东瀛风格的精致餐点,搭配一碗豆腐酱汤,看上去十分美味,只可惜纹丝未动,依旧是得不到里面人的青睐。这段时间,谢霖特意请了几个会做各式菜肴的厨子常驻家中,就为调动起楚瑄的食欲,叫他能够好好吃饭,然而到底却还是不行。

    “算了,你拿下去自己吃吧。”

    “哎?”女佣愣了一下,迟疑地问:“但是您之前说……”

    谢霖摆了摆手,“就当我没说过吧,反正你们也指望不上。”微微一顿,他自嘲般地勾起嘴角,又低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果然还得我亲自去解决。”

    片刻后,谢霖推开房门径直走到床前,一言不发的拔掉楚瑄手背上的输液针,将人打横抱起,在小杂役惊讶的目光下带着青年径自向阁楼走去。

    谢霖目前所住的这处房子,乃是一座二层半高的西式洋楼,前后均有花园,整体面积虽然不是很大,但胜在精致优美,在济南这边也算是很不错的一处建筑了。

    从阁楼里出去,另一侧是一片露天阳台,上面摆了一把藤椅和一台小茶几,谢霖偶尔会在天气好的时候上来坐坐,喝杯热茶。不过这种时候也并不太多,他回济南以后一直都十分繁忙。

    一路的摇晃使得原本沉睡的楚瑄渐渐清醒过来。谢霖见他睁开了眼睛,便把人放进藤椅,转身仰望起天空。

    “雪桥,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不对,看你现在的样子,怕是恨都不愿恨了,只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我,对不对?”

    楚瑄没有说话,谢霖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所以我也不说了。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想要怎样?”

    “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沉默许久,就在谢霖以为得不到回答了的时候,楚瑄忽然动了动嘴唇,轻轻的吐出一个字:“死。”

    死,果然是死。谢霖望着广阔的蓝天,眼睛里划过一抹淡淡的苦涩。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希望楚瑄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千万不要再遇上自己这种人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瑄垂下眼皮,几乎快要在藤椅上昏睡过去,却忽然听到前面那人大声唤他:“雪桥!快看,天上有彩虹!”

    楚瑄听见他的话,下意识地抬起脑袋,视线向上扫过去。果然,在碧蓝色的天边,一道弧形的彩虹如拱桥般挂在云端,颜色既明快又温柔。

    “呵,这还是我头一次亲眼看见彩虹,没想到比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楚瑄轻轻瞟了一眼有些兴奋的谢霖,又把视线转向天边,脑袋里浮想起自己儿时第一次看见彩虹时的经历。

    那是大概多少年前?记不大清了,反正应该不超过十岁,彼时他正跟父母及哥哥外出郊游,一抬头便看见了那道绚丽的彩虹。当时的激动心情,他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只可惜物是人非,如今一切都变了。

    “雪桥,你说人死了,灵魂会去哪?”

    谢霖转过脑袋,神情带了些认真的问他。

    片刻后,楚瑄垂下眼睛,低声答:“不知道。”

    于是谢霖再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不知多久,谢霖忽然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一把左轮枪扣在桌面上,随后往藤椅里一坐,语调自然的说:“你想死,我不拦着,但是方法得由我来决定。”

    “俄罗斯转盘听说过没有?今天咱俩就来玩这个。”说着,他动作流畅的打开弹槽,往里面填进一颗子弹,随后手指随意地拨弄了几圈转轮。“拼运气,一人一枪,谁死了就算结束。来,给你检查一下。”

    手枪滑过桌面,被推送到楚瑄面前。楚瑄低头看着那银色的枪身,并没有动手去检查,而是略带嘲讽的说:“真不知道,我身上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你垂涎的?要你这么花样百出的做戏给我看。”

    谢霖沉默一瞬,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低声说:“是不是做戏,一会儿便见分晓。”

    “好。”事到如今,楚瑄也不愿再去多问多想。反正就算这又是一场戏,他空荡荡的胸腔里也再没有什么可以被动摇的东西了。“那我先来。”

    话音刚落,楚瑄便拾起那把手枪,将枪口对准太阳穴,虚弱的手指没有任何迟疑的扣下扳机。

    “咔!”

    是空枪。

    谢霖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难得的一副痴傻模样。楚瑄眨眨眼睛,手放下来扳动击锤将下一发扣进弹膛,然而却并没有马上递给对方。

    “雪桥,”不等他继续下一步动作,谢霖回过神,猛然按住他的手,说:“一人一枪,下一发轮到我才对,你别不守规矩啊。”

    楚瑄顺从地松开手,任由他拿走那支枪,琥珀色的眼睛里依旧是无波无澜。

    冰凉的枪管抵上太阳穴,谢霖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对面人的脸,表情异常严肃,仿佛是想要把那副容貌深深刻进脑海中一样。

    “咔!”

    第二枪依旧是空枪。

    愣过几秒,谢霖呼出一口气,扳动击锤后把枪扔还给楚瑄,“运气不错。到你了。”

    楚瑄拾起那把左轮,不发一言,依旧是干脆利落的抵上太阳穴,没有任何迟疑的扣动扳机。

    “咔!”

    空枪。

    楚瑄将枪扔回桌面,语带嘲讽的问:“这不会是玩具枪吧?”

    谢霖接过枪,扳下击锤对准脑袋,没有回答。

    “咔!”

    空枪。

    银色的左轮又回到楚瑄手里,这次他没有立刻开枪,而是难得认真的摩挲着枪身低头检查了一番。

    毫无疑问,枪是真枪,子弹也是他亲眼看着谢霖放进去的。除非是提前在枪上做过什么不易发现的手脚,否则就这样继续下去,接下来的两发之内必定会出结果。

    难道谢霖是认真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楚瑄皱起眉头,沉思片刻后把枪口对准太阳穴,闭上眼睛想:随便怎样吧,二分之一的概率,如果老天爷给面子,那么这一枪下去便可以永远安静了。

    “咔!”

    第五枪,依旧是空枪。

    楚瑄睁开眼睛,手指攥着枪不放,眉毛锁得更紧了。

    “到我了。”谢霖探过手臂掰开楚瑄的手指,将左轮拿到自己手中掂了掂,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对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牛皮纸包,将里面的东西打开来放在桌面上。

    “这是从你当年那台相机胶卷里洗出来的照片,一直放在我这……现在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楚瑄低头看了一眼。最上面的那一张,恰恰好是出事的那一天,他在小公园的石桥上给谢霖拍的单人照。相片里的男人姿态闲适,表情放松,嘴角扬起的一点弧度看上去既宠溺又潇洒——谁又能想到这样的一副面孔下,竟隐藏了那般恶劣的心机呢?

    想到从前种种,原本无波无澜的胸腔里再度燃起怒火。楚瑄抓起那一叠照片,狠狠地将其甩在谢霖脸上,颤抖着声音说:“物归原主?谢霖,你说得倒轻巧!”

    谢霖喉结滚动了一下,到底没再说什么,单是垂下眼睛将枪口再次对准太阳穴,低声说:“最后一发,该出结果了。”

    楚瑄瞪着对面人,眼睛死死盯住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感觉每一秒都如同几千几万年一般煎熬。

    “咔!”

    枪膛里发出沉闷的撞击音,二人的心脏同时漏跳了一拍,周遭凝滞的空气里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分毫。

    片刻后,谢霖睁开眼睛,把枪拿到眼前翻弄了两下,无奈地摇头笑道:“击锤忘扣了。”说着,他重新扳动击锤,将下一发扣进弹膛,复又用枪抵住脑袋。“这样就没问题了。”

    “够了!”

    不等他再度扣下扳机,楚瑄忽然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咬着牙低吼:“别再做戏了!我受够了!你要真想以死谢罪,就给我从这里跳下去啊?!跳啊!”

    谢霖放下枪,看着他的眼睛问:“跳下去咱们就能重新来过吗?”

    楚瑄咬住下唇,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扭曲。

    “去哪里重新来过?黄泉路上吗?”

    谢霖笑了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下一秒,他干脆利落的站起来,手肘一撑栏杆,背对着楚瑄纵身从天台一跃而下。

    片刻后,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人声,好像有人在吼着抬担架,还有人着急的不停地问怎么了?楚瑄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大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须臾,他猛然站起身,扶着栏杆想去看下面的情形,然而还没等看清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上大脑,他便如风中落叶一般晃晃悠悠的扑倒在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另一边,谢霖被众人抬上担架,身体虽然痛得厉害,但意识竟还算清醒。他勉力抓住医生白大衣的一角,断断续续地边咯血边说:“楼上……天台,还有一个人……你去看看……”

    跳下来的那一瞬间,他是正经存了一了百了的心思,想着大不了就跟楚瑄在黄泉路上再相会。可是老天爷赏脸,没让他立刻死,那他就不得不继续运作脑筋,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办的事才行。

    刚刚的那把左轮还留在桌子上,里面还有一颗进了膛的子弹。他怕楚瑄会一时想不开,拿枪做傻事,那他今天这一番苦心可真就全白费了。

    医生应了声好,握住他的手安抚说:“别担心,我已经叫人了。您一定要坚持住!”

    谢霖轻轻点了点头,偏过脑袋又咳出一口血,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

    不管怎样,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之后的事,就全凭天命罢。

    五小时后,谢霖在人民医院的高级病房里重新醒来。他动了动身子,感觉前后胸应该是都包扎上了,折断的左臂也打上了石膏。

    守在一旁的丁小南见他清醒过来,立刻跑出去叫人,不多会儿,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便快步走进来,凑到谢霖的病床前仔细观察。

    “谢军长,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痛的?看东西花不花?”

    谢霖皱眉稍稍感受了一下,很快做出回答:“感觉还行,不花……咳咳,就是胸口感觉不太舒服,有点喘不上气。”

    “嗯,那很好。”医生闻言拍了下掌,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胸口不舒服是正常的。由于坠楼时的冲击,您的肋骨骨折,内脏也出现了移位以及出血,并由此导致呼吸困难。不过别担心,我方才已经为您实施过手术,保证可以完全治愈。”

    “哦,这样。十分感谢。”听他这样说,谢霖知道自己是没事了,于是立刻又问:“那另一位呢?他怎么样了?”

    “呃……”那医生本来还打算再跟谢霖多讲讲方才伤势的凶险,以及自己医术的高超,却不想对方根本不给他施展的机会,只好有些失落的回答道:“另一位先生也很好。送来的时候虽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总体问题不大,除了跌倒时产生的几处擦伤外没有什么其他内外伤。不过我看他营养不良的情况似乎有些严重,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正经吃饭了。所以我也没有给他开内服的药,暂时只让他喝了一碗稀粥,现在应该已经睡下了。”

    “嗯。”谢霖先是应了一声,忽然又猛地仰起脸,急声问:“你说让他喝了一碗稀粥?他确定是喝了吗?”

    医生被他问的有点懵,迟疑的答:“是喝了,我看着他喝的……呃,有什么问题吗?”

    谢霖情不自禁的笑起来,牵动到胸口的伤,又咳嗽了好几声才语调轻松的答:“不,没问题,是太好了。真的十分感谢,您是我见过的最高明最优秀的医生,以后我一定向各位朋友大力推荐您。”

    待医生走后,谢霖马上让丁小南为他找来轮椅,费力的从病床上爬下来,一刻都等不及要上隔壁去看楚瑄。

    另一间高级病房内,楚瑄果然是安安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胸口平缓起伏。

    谢霖滑到他的病床旁,不敢出声,只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细细地打量他的脸,仿佛是想要从那张平静的面容下寻找出破冰的端倪。

    过了一小会儿,楚瑄像是有所察觉似的,眼皮微微颤动几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谢霖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这种时候贸然开口似乎很打搅眼前的气氛。自重逢以来,他跟楚瑄便鲜有眼神交流,更不要提像这样平静而深沉的对视。

    半晌,楚瑄像是累了,把眼睛重新闭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谢霖见状立刻开口问道:“雪桥,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叫医生过来?”

    楚瑄低声吐出两个字:“不必。”

    谢霖有点摸不准他的想法,不知道他是在赌气,还是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既然楚瑄自己说了不必,医生之前也说没问题,那么他果然还是别擅做主张为好,以免又招对方厌烦。

    想了想,谢霖向前靠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扣住楚瑄露在外面的手,说:“我听医生说……你今天喝了一碗粥。呵呵,我还以为……”

    闻言,楚瑄睁开眼睛,瞥了床边的人一眼,又把视线移回正前方,微微蹙起眉毛,低声说:“我只是忽然想通了。我没有必要因为你而折磨自己,你根本不值得。”

    谢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是这样。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

    话音落下,房间里再度陷入沉默。又过了好一会儿,楚瑄忽然有些烦躁地甩开谢霖的手,转过脑袋不耐烦的质问:“你怎么还不走?”

    谢霖看他像要发火,于是赶紧回答:“这就走,明天再来看你。”说着便迅速离开了房间。

    楚瑄瞪着眼睛看他离去,好半天才重重咬住下唇,一翻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恼怒的想:谢霖这又是演的哪一出?苦肉计吗?以为把自己弄成那副样子他就会心疼,或者解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一直以来,谢霖对他的态度就好像是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有“正事”忙的时候,就把他撇开到一边,丝毫不顾及他心里面的感受;等他生气了、伤心了、决定要放弃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温言软语摆出好好先生的模样,表面态度诚恳,实则死不悔改。

    一开始时是这样,在小白楼时也是这样,这一套作法谢霖早就屡试不爽,难道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吗?受了那么多次骗,他就是再蠢,也该看清本质了。

    不过,今天的这一场,倒是让楚瑄忽然清醒了不少。他想起远在异国的父母兄弟,想起自己曾一直很想去看的话剧,还想起了天边的那一道柔和的彩虹。花花世界,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等待他探寻,他实在是不应该蒙着眼睛自己跟自己较劲。

    至于谢霖,他想演什么,就随他去演好了。只是这一次,楚瑄决计不会再捧他的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个人从他接下来的人生里彻彻底底的剔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