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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剧情:倾慕)

    【一零二】

    “……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陛下。”

    皇帝坐在昏暗的房内,面上沉肃至极。

    一灯如豆。黑衣暗卫跪在下方,一五一十的复述着书院之内的那场对话——

    “我……之前从未见过如他那般之人。学识韬略,胸襟气度,无一不让我拜服……”

    暗卫伪声的口技超绝,少年清越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带着几分泣后的沙哑,乍听竟与顾寒舟的声音一般无二。皇帝微阖了眼,仿佛能看到他正跪伏在眼前,低声诉说。

    “……陛下……陛下他待我极好,甚至有些时候,我都要忘却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只把他当成我的重晖大哥……”

    皇帝牙关一紧,脸上肌肉绷得僵硬。

    “……自入朝起,他就与我日日相伴。我素爱读书,他便吩咐下去,为我敞开宫中所有书阁;我好书画,他寻了珍藏的大家之作,同我一道品鉴习摹,甚至亲手为我铺纸研墨;处理政事时从不刻意避着,我于政见上露了浅薄,他也不恼,反而手把手教导我……”

    那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添了无数日常相处细节。他本心思细腻,一路讲下来,什么骑马踏青,什么把臂同游,什么秉烛夜谈,什么诗酒相酬……一幕一幕,竟让人生出历历在目之感。

    一字一句,皆透着绵密温软的情愫,仿佛三月春风拂柳,四月细雨沾衣,点点都在心头。侧耳听来,绝非寻常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而是情真意切,动人至极。

    莫说旁人,便是皇帝自己,听到后来,竟也有一瞬的错觉,几乎要信以为真。

    “我并非愚钝,已猜得他为我做到这般地步,必是爱重我……我……”

    皇帝目光极暗,只余一点灯火孤零零地映在深处,摇摇欲坠。

    暗卫换了一个苍老的嗓音,听上去就如镜渊先生在座,亲身追问一般,道:“你……欲如何?”

    少年的声音打着颤,强忍啜泣,极郑重地道:“我原也不敢失了分寸,也曾试着暗自疏离,只是……只是……到底放不下他!”

    皇帝听得那声音的主人似深吸了一口气,振起精神道:“那日他对我说‘大宣立国近百年,北有赤狄,西有巨戎,南有九越,东有云昌……至今虽看似安泰,实则强敌环伺,内忧外患未消。’”说着已带铿锵,掷地有声道,“他道,‘自继位以来,朕夙兴夜寐,不敢懈怠,只愿不负这江山锦绣,求得一个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皇帝一怔,不觉挺直了背脊,双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少年的声音犹在继续,却已舒缓了许多,带着一丝绵长的意味:“那时,陛下还道,‘寒舟,朕只问你——此生可愿伴朕左右,与朕做一对明君贤臣,将来共列青史,留一段千古佳话?’我……听出了陛下的意思……”

    暗卫忽地停顿了下来,许久不言。

    一如师徒二人当时的沉默。

    半晌,“砰”的一声,声响再起,却是少年朝恩师重重磕了一个头,哀声道:“弟子……愧对师门,终究还是生了妄念!”

    那声音中,洋溢着掩不住的情思,也夹杂着深切的苦痛,纠结在一处,令人听着心中发酸。

    皇帝双拳握紧,将袖口的布料绞得发皱。

    那苍老的声音极是犹疑:“你……”

    少年声音暗哑,颤抖道:“不敢欺瞒先生——寒舟亦对陛下……倾慕已久……”

    此言一出,皇帝霍然立起,带翻了身边的小几,杯盏噼啪摔了一地。

    他好似未觉,几步踏过尖锐的碎瓷片,在屋内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踩得瓷片咯吱作响。

    暗卫跪在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

    几轮之后,皇帝止了脚步,猛然回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转述的暗卫,沉声道:“再讲一遍。”

    暗卫不敢懈怠,开口就复述道:“寒舟亦对陛下——”

    皇帝忽然打断道:“我与他之间——从头,再讲一遍。”

    暗卫一愣,随即压低了声音,再度仿着顾寒舟,声带哽咽,一字一顿地道:“去岁殿试之前,弟子在京中状元楼中结识了一人,他……名唤重晖。”

    一刻之后。

    “寒舟亦对陛下……倾慕已久……”

    暗卫说到最后,缓缓收声,将头压到最低。帝王无意间放出的威势,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再讲一遍。”

    暗卫不敢违拗,再一次道:“去岁殿试之前……”

    ……

    “寒舟亦对陛下……倾慕已久……”

    “再讲一遍。”

    “去岁……”

    ……

    “再讲一遍。”

    “……”

    “再讲一遍。”

    ……

    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暗卫的声音已近嘶哑,压抑着破碎的喘息,仿不出少年的清冽,不再与顾寒舟相似。

    只是皇帝不喊停,他也不敢歇。

    到了最后,皇帝怔怔地听他重复那句“寒舟亦对陛下倾慕已久”,如坠梦中,半晌不曾说话。

    暗卫汗湿重衫,屏住呼吸,背上如压了一座山岳。

    “……再讲一遍。”皇帝低声道。

    “去岁、去岁殿试之前……”

    皇帝抬手止住他叙述,道:“最后那句,再讲一遍。”

    暗卫迟了一瞬,方反应过来,颤声道:“寒舟亦对陛下……倾慕已久……”

    “呵。”

    皇帝背过身去,从喉咙里发出了一身叹息似的苦笑。

    挥袖让暗卫退下,他站在窗前,喃喃自语般道:“好个……倾慕已久。”

    言罢一动不动,凝望着浓墨似的夜幕,整个人有如冰封。

    风掠过窗沿,刮得屋内灯火一闪,凌乱地跃动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皇帝眼底的那一点光亮,却在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

    书院之中。

    “不敢欺瞒先生——寒舟亦对陛下……倾慕已久……”

    说完那句话,顾寒舟跪伏在地,久久不敢抬头。镜渊先生立在他身前,同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屋内的气息有如凝滞。

    仿佛已等了半个辈子,顾寒舟才听先生的声音响起,却不复从前的温和,冰凉得教人心慌,道:“顾寒舟,你可知错?”

    他心中一痛,忍住上涌的泪意,道:“弟子知错!弟子……弟子辱没师门,愧对先生多年教导……”

    “你不知。”镜渊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顾寒舟背脊一颤,额头抵在地上,如贴着一块坚冰,低声道:“还请先生责罚……哪怕取了我这条命去,我也……”

    “顾寒舟,你怎的这般糊涂!”镜渊先生声音已带了怒意,顿足道,“给我起来!”

    顾寒舟用衣袖胡乱抹去面上泪水,艰难爬起,连试了几次才撑住酸软的身体,垂首站在镜渊先生面前,不敢抬头看他。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镜渊先生沉声问他。

    顾寒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心绞成一团,双唇微张,半晌却再未吐出一个字来。

    镜渊先生步步走近,抬手捧起他面颊,叹道:“你瘦了这许多……就是因为心里总存着如此念头?”声音不觉已发了颤,再度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糊涂?!”

    两行泪从顾寒舟眼角滑落,镜渊先生轻轻替他拭去,道:“总记得你幼时,只是那么小小一团,不及桌子高的模样。”他语音慈和,再无分毫的冰凉,却似含着惆怅,道,“如今的小寒舟,竟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了。”

    顾寒舟长睫轻颤,抖落一点晶莹。

    镜渊先生抬手抚他发顶,温声道:“莫一直低着头,否则先生要着恼了。”

    顾寒舟下意识在面上抹了一把,压住酸涩,轻声道:“是……”

    “亏了先生教导你多年,你怎的因这点小事就郁结于心?”镜渊先生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叩击一下,斥道,“不就是瞧上个皇帝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倒也勉强拿得出手,何必心虚?”